酱菜,“小儿科”,但诚如庄子说的“承蜩”故事,用长竿在树上粘蝉的驼背人,只要功夫了得,一样流芳百世。单单东坝酱菜,名闻一方的就不下七八种:外黑内红的酱黄瓜,嫩不乏脆的盐渍莴苣,香里藏辣的五香萝卜干……更有拉丝萝卜,将整条萝卜洗尽,菜刀与萝卜取30度角,斜向切出一半深度的等距离平行切口,反一个面,调整为150度,再一排切割到底,腌成这种萝卜,抖开萝卜,一个白萝卜就是一支大花,均匀细腻的螺旋花纹,看看都想给钱。
单说程绪园一家,那时候,院子里的七箩大酱缸,一下排出去三四十只,还不包括屋里的。程家酱油,名声至今还在,不用黄豆直接酿造,而是在黄豆做甜酱的时候,太阳勤勤地晒,夜露细细地弥,日晒夜弥中精华积聚,缸中酱,悟性来了,渗出一层薄薄精华,滗出那层精华,成程氏酱油。这酱油黑而生光,鲜而不野,一经“端子”提起,满屋生香。全不似现在办法,只图快图多,而它,偏偏任慢任少,失传成了必然。
南京知青下放在这里的时候,拿什么孝敬父母呢,东坝酱菜帮了大忙。每次回城,香辣萝卜干、拉丝萝卜、东坝豆腐干是他们的必备礼物。吃腻了金陵风味的南京人,遇上了野性不羁的东坝酱菜,又是子女孝敬,口感还用说吗,带动了七邻八舍都成了东坝酱菜“粉丝”。那几年,东坝萝卜干,拉丝萝卜,东坝豆腐干,叫响半个南京城。
30多年过去了,如今知青已成“知老”,但旧情不改,他们再来高淳游老街,逛慢城,仍不会忘记寻找东坝香干、东坝萝卜干,那些舌尖上的东坝。
要说酱菜,更不能忘记蒜菜,它已不仅是东坝,而是高淳一绝。当地一种粗俗大青菜,菜帮瘦长,菜叶尖窄,像马的耳朵,故称“马耳朵”。帮长叶细,本应是青菜中等而下之的品种,做蒜菜偏偏选用这种青菜,且选这种青菜低贱的下半部。“马耳朵”洗净后,剥去二三外叶,切下靠根的那一半,将每片菜帮钭切成两寸细条。每年入冬,家家门前,竹匾里,席子上,竹匾席子不够用,被单上、石头上、瓦楞上,一片片一块块,晒满这样的细菜条。家家这样邀集阳光,虔诚“备冬”,精心伺候菜场。日光收去菜条的六七分水后,主妇的碎蒜子和辣椒末也已准备在边上了,还有茴香、精盐,它们也要进场辅而佐之的。一番抄拌,一番亲和,便可捏进陶坛,让其修身养性了。十天过后,坛中物修成鲜不失嫩、辣不夺香正果,蒜菜。
有客上门,取出一碟,加少许白糖、麻油,无论就粥下饭,一筷入口,诱人香甜,立时满口生津。
非议者当然也有,即因“蒜子”所造成的“冲”。不过,“聊斋”不正是“妖”在生“娆”,臭豆腐不正是“臭”在生“味”吗?蒜菜的“冲”,正是它的“诱”人灵魂。传说1800年前,东吴大将周瑜在丹阳大泽操练水军,天寒地冻,蔬菜紧张,多天劳累,到晚上,部将寒痴想起喝酒祛寒,厨师给他寻来一碟当地土菜。谁知一根进喉,脱口来诗:“笑看曹营千头猪,不敌东吴一根菜”。将军一时叫不出它名字,姑且以“一根菜”代之。“一根菜”者,高淳蒜菜是也。
这玩意,每每尝过一次,便难以忘怀。痴情一点的,当即讨要腌制办法,掏笔寻纸一步步记下酿制过程,准备回乡复制。不过试想,回家以后“马耳朵”哪里去找?蒜菜之于高淳,已不下2000年历史,内中紧要,是三言两语能一下说清楚的吗?复制再显的,只能是二流货色了!
我也曾有这样体会,酒兴来了,有蒜菜在边上,足矣;客人来了,没菜,坛中有蒜菜候着,心中不慌。蒜菜这样贴近平民,还这样为平民争面子、办实事!本想,像《齐民要术》这样的经典,也应该有条记载才是,无奈,无论“四大菜系”“八大菜系”都没它影子,就是等外级小菜,也未见菜谱记载,你说“出身浅薄者”要出人头地有多难!
接下来,我以“蒜菜”百度,出来大片“酸菜”和蒜子类炒菜,好不容易寻到条对号的,点开条目,也只在说甜蒜子,腌蒜子它们。复以“高淳蒜菜”再度,有了,有了几则 “开胃健脾,佐酒上品”的商业广告。拉到广告下边的跟帖,终于见到了知音:一个说“高淳蒜菜,好东西”;另一个跟随“拌花生米,超好吃”;还有一个显然急了,“哪里有?好久没尝到啦!